“但玻璃必须保持透明”

——《我的米海尔》读书笔记

 

第一次读到《我的米海尔》时我还是初中,在一本外国现代小说精选集里,有作品的简介和几个最经典的章节,好似折子戏一般。别的信息早已忘却,米海尔这个名字和小说里的两幕场景,却成为一种长久记忆,并在不经意间浮于耳畔。是场景,也是声音——

耶路撒冷的冬天,图书馆的楼梯,暖色调的阳光,蓝色的羊毛裙,扭伤的脚脖子,温暖的手指,我的米海尔。落落寡合的女主人,战时地图,公交车线路,铅笔在纸上,交流简单利落的父与子,我的米海尔呀。

当时的我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切身之感,就好像读到另一个自己写下的回忆录,就好像我也会在这样的情境下遇到这样一个人,这样地从清淡温暖走向苍白琐碎。这个冬天再读米海尔离那时已有六七年之久,我与当时的我也有了不可回转的距离,但那种切身之感还时有发生。因此,我试图写一点东西来梳理其原因。

 

也许是作者奥兹和译者钟先生的共同功劳,我虽读的是译作,但其文风之清淡流转胜过了许多中文原本的作品,应该说也是我最喜欢的那种类型,长短适度的句子,偏于平静的笔调,有意义和无意义的细节重复,色调柔和黯淡的风景和静物,而一切隔着玻璃。

故事情节极其简单。女主人公汉娜不慎从楼梯上跌落,与地质系学生米海尔邂逅,后来两人组建了家庭,又在十年的消磨中走向陌路。小说的叙述方式是女主角的第一人称回忆录,顺叙的时间线,串连着分外清晰的场景碎片。在许多的解读里,小说的主旨在于探讨爱与家庭的关系,不过在这里我想说的只是最打动我的部分,即汉娜与周围世界的心理关系。

 “有那么一霎那,一种强烈的感觉将我摄住。这绝对不是第一次。很久以前我便亲临其境。所有这些话在遥远的过去就已讲过。即使那纸船,那徐徐飘向灯泡的烟雾,电冰箱的嗡嗡声,都不是新的。米海尔,我,以及一切。都是那么的遥远,却像水晶一样清晰可见。”

有时候她在玻璃之外,在玻璃之侧,又在玻璃之内。

 

【玻璃之外】

因为是以回忆录的方式叙述,故事的开头又在十年以前,在前十章,汉娜对世界的观照方式更类似于一种旁观者视角,冷静,清晰,并未置身其中。就像文中反复出现的那个在窗外看着病人的身穿蓝外套的小女孩。她身处玻璃之外,世界的声音被过滤,而图像和动作的细节则加倍清晰,像第一章里出现的无声电影:

“灰泥巴渐渐在我们眼前剥离……为避免日光照进屋子,人们将黑窗帘拉了下来。外面的光线其实也很微弱黯淡。有位老教授不时加以评论和解说,我听不懂他的话……他看上去就像是我喜欢的一本旧书中的插图。我联想到《白鲸》中的黑色木版画。”

  她冷静地分析和判断着遇到的人,把每一个细节看得如同谶语。或者说,由于是回忆的视角,过往像被装进了玻璃盒子,看得见却触不到。而汉娜总是抱着盒子看,拒绝忘记一丝一毫。

“岁月本身就像沙发、扶手椅和窗帘一样,是单调色彩的微妙变化。身穿蓝外套的聪明可爱的小女孩与患静脉曲张的幼儿园老师隔着尽管不断擦拭、但愈来愈加模糊的窗玻璃。”

“只是玻璃必须保持透明。别无他求。”

 

 

【玻璃之侧】

“……每当他们坐在我家客厅对我们说话时,由于玻璃之故,他们的词语总是不太晰,甚至含混不清。只是从他们的表情上我能够猜出其用意何在。有时,他们的形体溶解成了没有轮廓的团团块块。”

米海尔和其他许多人一样,属于那种乐观而又现实的人。他们很少思考为什么活着,很少思考“因果”这种抽象的哲学问题,他们只着眼于未来,勤奋努力,然后有所收获。记忆对他们来说并没有意义。

但汉娜是不同的,她对于记忆和词语有着某种执念,像在高处的人对于栏杆的依赖,觉得忘记就会死去。在深藏的梦境里,她乘着鹦鹉螺号在浩渺的海底冒险,她是女王,她是诗人。对于“不忘初心”记得太清楚,就陷入了时间的泥潭中——人总是在改变在忘记,但是她拒绝接受,如开篇的第一句话所写——“我之所以写下这些是因为我爱的人已经死了。我之所以写下这些是因为我在年轻时浑身充满着爱的力量,而今那爱的力量正在死去。我不想死。”

由于这种价值观上的本质差异,汉娜觉得在他们之间总是隔着一层玻璃,近在咫尺,但从未真正相互了解。

 

【玻璃之内】

"米海尔,你误会了。你是你父亲的儿子这件事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你突然像你父亲那样说话了。你爷爷。还有我爷爷。我父 母。我们之后是亚伊尔。我们大家。仿佛人类一个接一个繁衍、又一个接一个地被摒弃。图样一张接一张绘制出来,又依次被摒弃,揉皱,扔进垃圾箱,再被稍加改进的修改稿所代替。一切看来 多么无意义。多么乏味。多么无聊的玩笑。"

汉娜喜欢冒险,喜欢轰轰烈烈,可是她从来也没有真正地冲破过平凡生活给予的束缚。为了展示那个真实的自己,她拒绝取悦,她歇斯底里,但是从来也没有在禁锢她的那个玻璃盒子上砸出任何的痕迹。

最开始的时候,为了爱情,她放弃了功课,放弃了文学,但是她发现米海尔认识的只是那个臆造出来的汉娜,他们并不能够真正互相了解,而汉娜拒绝忘记这一点——最终,她也放弃了爱情,放弃了歇斯底里的抗争——

“但失败者却是我。这是我最后一次努力。冷酷的现实比我要强大。从现在开始,我将僵旗息鼓,好生休息,随波逐流。”

 

    

试上高峰窥皓月,偶开天眼觑红尘,可怜身是眼中人——大概如此吧。有的时候,善于忘记才是一种救赎。忘记玻璃的存在,或等玻璃不再透明的时候,万事获得模糊的色彩和温柔的轮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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